我沒有壽衣,臉上沒畫皺紋,炕頭沒有棺材釘,奶奶再也不需要問我「你是個誰」了。
想尖叫,想呼救。
他們還沒走遠,活人們還沒走遠。
腦中剛剛萌生出這個想法,奶奶就掐住了我的喉嚨。
與其說是手,更不如說是爪,奶奶的指甲尖銳鋒利,我感覺到血液順著脖子流淌,手上的剛毛堅硬粗壯,扎得我疼痛難忍。
從過年般的氛圍,到人鬼對峙,不過短短幾分鐘。
大腦接收不了如此劇烈的轉變,我的意識再次宕機。
可惜的是,屎尿無法再救我一次了。
奶奶掐著我的脖子,跳出房門,翻過西墻……
我只覺得渾身輕飄飄的,腳不點地,不知死活……
老房子是村把頭第一家,翻過墻,便是后山。
沒有資源,不宜種植,毫無價值的后山,其實是無人問津的荒山。
奶奶把我舉在空中,走上荒山。
我一直處于半夢半醒的狀態,被掐住的脖子居然沒有絲毫不適,反而有一種被裸絞之后,瞬間喪志意志的快感。
不知過了多久,奶奶停下了,她松開手,我摔在地上,抬起頭才發現,我們已經來到了山頂。
肌肉和關節不聽使喚,我如同一具意識尚存的尸體,被奶奶翻轉過來,仰面朝天。
奶奶扯開我的衣服,用指甲劃開我的肚皮,比手術刀還要順暢。
我能看到自己的內臟,還在微弱地顫動,奶奶低著頭,認真地取出我的腸子、肝、腎……
雖然感受不到痛楚,但是看著自己被開膛破肚,總歸是覺得惡心。
我移開視線,看著前方天地反轉的世界。
緊挨著頭頂,是兩個墳包,墳前立著兩塊粗糙的墓碑,這是上個世紀村中常見的土葬方式。
由于是倒立的畫面,我費了好大力氣,才辨認出左邊墓碑的文字。
上面刻著的,是我爺爺的名字,奶奶死后,是要與爺爺合葬在這里的。
再低頭看,面容可怖的奶奶,正在把我的腸子摞起來,放在腳邊,轉頭繼續對其他內臟下手。
她在我體內翻找屬于她的殃氣。
奶奶認真地舉行自己的死亡儀式,她將得償所愿地帶著自己的殃氣入土,我只是一件陪葬品。
看得有些無聊,我重新抬頭,去看右側的墓碑。
可以輕而易舉地辨認,那上面刻著我的名字。
這里為什麼有我的墳墓,難道我早就死了?
不能理解……
我過的人生,我的家人,我的記憶,都是假的?
面臨死亡的恐懼,已經讓我麻木,但是這個試圖否定我存活過的謎團,如一道猛烈的電流,撞擊我的心臟。
霎時,痛覺、疲憊、寒意,重新回到體內。
還有受到巨大刺激之后,所產生的惡心。
看過的影視劇中,經常有角色遭遇巨大變故,第一反應就是嘔吐。
我原本不信,但是現在惡心的感覺來得太真切,不由得我不信。
氣管和食道的反應,是人類無法主管控制的,我終于干嘔了。
伴隨著干嘔,一股惡臭的黑氣,順著我的口鼻逸出。
隨后是猛烈的干咳,我坐了起來,咳得眼淚直流。
當我終于擦干眼淚鼻涕,我才意識到,奶奶早已停手。
鋒利的指甲沒了,血盆大口沒了,站在面前的,就是曾經的那個慈祥的老太太。
她看著我,臉上竟然帶著幾分愧疚,然后像一個被針戳破的氣球,消失無蹤。
天亮時分,爸媽和村民們才爬到山頂。
這座荒山有幾百米高,沒人清楚我是怎樣在那麼短的時間,出現在山頂的。
經過檢查, 我的肚子上沒有任何傷口,腿上的牙印,變成了普通的淤血,幾天后就消散了。
9
那座有我名字的墳, 是真實存在的。
面對親歷的無法解釋的一切, 爸爸說出了他一直隱瞞的往事。
在我之前, 爸媽曾經有過一個男孩,幼年夭折,孤零零地葬在荒山上。
后來,就有了我,也正是因為我,爸爸和爺爺奶奶陷入了爭吵, 爺爺氣得一病不起,病故后,就葬在他寵愛的孫子身邊。
至于為什麼爭吵……我或許還沒有透露過,我是女孩。
老一輩人重男輕女,在我出生之后,爺爺逼我爸再要一個孩子。
我爸是倔脾氣,他覺得女孩好,而且媽媽的身體不適合再生育。
為了對抗爺爺,爸爸甚至給我起了和那個男孩、我素未謀面的哥哥一樣的名字。
奶奶心態好,幾年后放下了這件事,搬來和我們一起住, 給予我這個孫女, 她所有能給的疼愛。
但是,失去老伴的痛楚,是無法磨滅的。
據舅爺所說, 因生男生女一事, 導致丈夫病故, 是奶奶深埋在內心的執念。
臨終前, 奶奶瞪我的那一眼,便是她卸去所有偽裝, 把我視為「殺夫仇人」的表現。
死后出殃不順,更加重了這種執念。
而在荒山上,殃氣離體, 魂魄回歸片刻的清明,丈夫與孫子的墳包讓死后的她思念起家人的種種。
對兒子兒媳的關切,對孫女的疼愛, 終于戰勝了片刻的黑暗。
……
開車離開村子之后,重新駛上高速公路, 爸爸說, 讓我把舅爺的話當放屁。
我反問, 那在老房子里發生的一切,要怎麼解釋?
爸爸扭過頭,大罵野蠻超車的司機, 把我的問題晾到了一邊。
后來,我偶爾會夢到奶奶,她在夢里只是看著我笑,一言不發。
我偷偷給舅爺打電話, 問這有沒有什麼說道。
舅爺說沒事,壽終正寢的人,在夢中是不會說話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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